施芸卿 | 从“我家的孩子”回到“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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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6日，李宇明著《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出版座谈会在北京商务印书馆举行。社会学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施芸卿副研究员出席会议并发言。本期刊出施芸卿老师的发言内容。

社会学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  施芸卿

   从“我家的孩子”  

   回到“我们的孩子”  

文 |  施芸卿

这是我第一次来商务印书馆，也是第一次参加跨学科的图书出版座谈会，我感觉氛围很温暖，就跟书一样，谢谢商务印书馆给我这个机会。首先是非常感动，感动于冬冬爸爸妈妈和冬冬，这一家三口非常浓厚的爱，感动于全家人对这个事业的支持，也感动于2200多个日夜的记录和坚持。因为一个孩子的成长每天都会说那么多话，要从中挑选、整理，且有趣地呈现出来，非常不容易。李老师夫妇不愧为语言文字的大师，读起来非常有趣，整本书也非常用心。

01

个人的角度

从我个人来说，在阅读过程当中，常不由自主把自己带入进去。我觉得和这本书有两个巧合。第一个，可能我和冬冬、刚才发言的许老师是同时代的人，我们都是80后，都是改革开放的一代。这里面描绘了很多儿时的玩具，包括社会的细节，比如拥挤的绿皮火车、酒心巧克力、经典的毛绒玩具、少儿电视剧等等，读起来特别亲切，像是父亲给自己写的一样。这从侧面反映出这本书是非常真实的，是当时社会的缩影，也是我们80后一代童年的集体回忆录。第二个巧合，我也刚好正处于你们当时记下这部日记的人生阶段，我的孩子也刚走完这段人生初年。所以从中看到很多语言的发展，比如刚出生时会用keke声音代替哭，不是想象中的号啕大哭；之后对各种代词让人捧腹大笑的使用以及不小心说出的像诗一样的句子，等等，都让我从中看到自己孩子的影子。所以从我自身来说，读这本书是非常愉快而特别的体验，像在自己的小时候和我的孩子的小时候之间穿梭，不断地交替重叠。

02

社会学的角度

接下来从社会学的角度谈谈这部书给我的启发。这三本成长记录，在社会学里是一个非常详尽、完备的个案，而社会学，其实是想从个性里找到共性，从不同时代的共性里来看社会变迁的。所以，我最大的感受是，冬冬既是独一无二的冬冬，但又是我们每个人的冬冬，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能找到她的痕迹。

从书里，我首先能看到，冬冬是独一无二的，她精灵古怪，成长于学校的大院，穿梭于武汉的城市和河南的乡村之间，有疼爱她的一大家子，父母的同事朋友，有非常细致耐心，既是语言学家，又不愧为幼儿教育家的父母。因妈妈久病卧床，所以致力学医，所以成长为今天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医学界中流砥柱的冬冬，这是李老师的冬冬。

但我更想说的是，在很多意义上，冬冬给我们的启示又是普遍的。这当然首先体现在书中的主线——中国儿童语言的发展上，这显然是和西方语言不一样。那这部分，在座的都是语言学家，我就不班门弄斧了。我觉得这是一个相对最稳定、普遍的层次。尽管我们社会变迁很大，但是中文基本语法结构的习得过程还是有普遍性的。无论是冬冬和我，还是三十年后我们的孩子，大体都还要经历这个过程。

03

时代的角度

除此之外，对我来说，更有意义的一个普遍性体现在书中记录下的冬冬学习说话所处于的社会环境，这个记录本身有史料一样的价值，让我们可以理解时代变迁中的代际差异。这本书最可贵在于，尽管是从语言发展入手的，但说它是一部家庭生活史、社会史，也毫不夸张，真实地还原了80年代，我们怎么养孩子。从社会学的角度，我们会讲个体或者家庭的生命历程，其中的核心是把个人的境遇嵌入于社会结构的背景下来理解，看宏大的社会环境，如何投射在微观的个人成长上的，在微观和宏观之间穿梭，看两者互动、相互形塑的过程。那么，在我们历经三十年的快速变迁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部融合了人文、社会、经济等的儿童语言发展史就非常有趣了，甚至会比当时就出版更有趣。

我们回顾一下书中的时代，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市场化还不是很深入，书中有很多真实的细节，很打动人。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爸爸攒下两个月工资，用四十块钱给女儿买了豪华小推车，回家火车上两块钱的盒饭不舍得买，当时大学宿舍的简单的住房。还可以看到早期科学育儿理念，当时就已经对知识分子产生了影响，书中写到爸爸对婴儿的肌肤抚触、记忆训练法等等。最打动我的是，可以看到当时的城乡关系还很融洽，尽管住在城里，都还有回得去的故乡，有大家族，有山有水有动物有朋友。另外，还能看到一些在变迁中较为稳定的乡土民情，如河南的方言和小吃，等等。总之，以儿童语言发展为切口，但从中折射出的社会环境、社会结构的层次，是非常丰富的，对这一代人的成长也是有共性的。

那么，三十年之后呢？我读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是让我来对我的孩子做这样一个记录，我写下的会是什么？相比三十年前，我们整个社会环境的变化很大，深刻地影响到孩子的抚育安排。总的来说，国家在逐步撤出，市场在一再深入，家庭成为最后一道屏障。这就意味着，一方面，我们养育孩子能得到的实际支持在减少；另一方面，我们对养一个“理想的“、哪怕就是“合格的“孩子的要求又在增加，随着市场化、全球化在不断加码。这让我们处于一种腹背受敌、两面夹击的非常艰难的状况之中。那么，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该怎样养孩子，我们会期待养出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沿着本书的的脉络，我首先想到的是这种市场化、全球化、科技进步下的育儿方式，可能会在我们孩子的用词上体现出来。比如说给孩子学组词，她会说“闪送“，她想要个什么东西你不同意，她会说，让我”体验“一下，等等。再比如，他们很早会学习英语，两套语言之间的影响。

但我更想说还不是语言的层面，其李老师的书中对我触动非常大的一点是：冬冬的整个成长，是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浓厚、友爱的关系里的。有至亲、亲属（姐姐、大姑）、父母单位的同事、学生，等等。当时尽管社会物质条件有限，但生活在一个充满温情、相互支持的环境中。个人被整个家庭托着，家庭被后面整个家族托着，被整个社会（包括单位）托着。

但今天，随着市场化，我们的生活看似在逐步富裕，昂贵的婴儿车比比皆是，但也日益孤立，在养育孩子这件事上，我们很难再找到那么多实际的支持者和孩子友好、家庭友好的社会环境。基本能动员的只是自己的父母，然后把大量工作外包给市场机构。而市场机构，常常从很早就开始，不断地制造焦虑，然后把这些来变现。

所以我们的生活面临这样一个逻辑，父母不断的透支陪伴的时间来工作，要多赚钱，实现自身市场价值，转身又把赚来的钱交给市场机构，外包自己的对孩子的陪伴和教育。这其实就是一种异化。在这个链条中，“我们的孩子”变成了“我家的孩子”，又变成了“课外班里的孩子”，在各机构中疲于奔命。人和人之间，最真实的关系是被挤压的，在这样的现状下，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个三十年前的记录，书中记下的，姐姐、妈妈，不厌其烦地训练冬冬认字，发音；冬冬在整个邻居，同事、亲属的网络中学会社交。这些是什么？其实就是今天被市场化的“早教课”、“幼小衔接班”呀。那么，我们是不是需要反思，这样一种市场化的、对私人生活的入侵，它的边界能到哪里？所制造的焦虑，有多大程度是真实的、必须的？在当前的环境下，我们一方面填给孩子很多的知识，另一方面，又用一个充斥着市场、功利主义的制度安排来养育他们，缺少一个充满温情、人与人之间有实质、情感联系的网络，那么，我们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所以，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时代重读这份30年前的记录是非常有意义的。它不仅是“全景式”、“立体”的，而且还有非常多的层次，从一个人的发展到一个社会的变迁，不同的读者能从中汲取不同的营养。此外，我最后想说的是，“从一滴水看世界”，重要的不仅在于这个“世界”，还这种看的“方式”是有机关联的、是十分自然的。就像前面申园长所说，孩子的理解能力和他的环境息息相关，我们能不能回到以更自然的方式、在更真实的关系中来完成孩子的养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林林总总的机构拆散、打包，被抽成“干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以最高效率把知识输送给孩子，且这个成为了养育的唯一目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也非常感谢冬冬一家给我们留下了这么真实、详尽的一份记录。谢谢。

（注：为方便理解，小标题为本期编辑所加。）

座谈会现场

★图书信息★

《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

李宇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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